杨成龙和乌云进了自己屋,上了自己的炕。乌兰小心翼翼地探身往炕头那边听了听,见儿子睡得正香,又扑进了杨成龙的怀里。两个人并不多言,温存了半天,这才嘴巴贴着耳朵地说起话来,极尽夫妻久别之情。说到小阿尔斯楞时,乌云说:“只是可怜了那孩子,从小没了娘,当大的又不在家,老的老小的小。听说乌日娜也跟诺音高娃格格做事儿去了,不行就把小阿尔斯楞接到咱家来,让他和石柱子在一起也好有个伴儿啊。”
这小鸡刚一张嘴,杨铁匠老婆子就轻轻地敲了敲东屋的门框说:“儿啊,鸡叫了。”杨成龙推开乌云的胳膊,呼地爬起来,赶忙穿上衣服下了地。杨铁匠装作起夜先到院子里一边撒尿一边听动静,看没有什么异常才回到屋里说:“儿啊,趁人们都没起来,要走快走吧,走晚了让刁世贵那些王八种看见了就没命啦!”杨成龙接过娘和妻子递过来的干粮袋子和衣服包,做了一个不让全家人出屋的手势,低声说:“都别出来送了,闹出啥动静就不好了。”说完,他轻轻地敞开门走出去,杨铁匠还是尾随着跟了出来,抢先把院门轻轻抬开,等杨成龙牵着马走出院子跨上马消失在黑夜中,杨铁匠才又轻轻地抬上院门走进屋里。他见那娘俩还在小声地啜泣着,便低声训斥道:“这才用不着的啊!有啥哭的,人好模好样的啥都有了。”婆媳俩这才止住哭声又都回屋去睡了。
杨成龙打马飞快地跑回小腾格里沙漠,看见桑杰扎布和那两个战士依偎在一起还在睡着,三匹马在沙坑里用马缰绳绊着前腿,大概也吃饱了,站在一边打瞌睡。黄虎听见动静,警惕地站了起来,见是杨成龙便低低地“噢”了一声又趴下了。杨成龙把干粮袋子放在桑杰扎布的身边,然后把马鞍子也揭下来,把马的前腿也用马缰绳绊了,和衣仰躺在沙地上,望着天空想心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按照原计划,他们得在小腾格里沙漠中待上一整天,天黑以后再从下河口过河。
太阳出来了,四个人也都醒了。
眼前的小腾格里沙漠是一片青灰的颜色,山雀在白杆柳的梢头“啾啾”地叫着。有一只狐狸似乎起得更早,甩着漂亮的尾巴闪现在柳丛中。杨成龙让两个战友轮班放哨,他和桑杰扎布商量着具体的行动计划。按照上级指示,杨成龙他们要去梅林地村老旺其嘎梅林家接头,接上头后再说具体的除奸行动。而接下来的行动是等天黑后从下河口过了河以后,先由桑杰扎布回家去接头。不管是谁,都要对暗号。对得上就说事儿,对不上立即撤回。
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从东到西,从大漠的东南隅冒出头儿来,又在大漠的西边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头去。等到漠北村中最后一个窗户的亮光消失后,杨成龙招呼着桑杰扎布和两个战士起身抱起马鞍子备马,然后跨上战马在杨成龙的带领下向着西辽河跑去。
到了下河口,他们把各自的衣服脱了,卷成一个卷儿,叼在嘴上。杨成龙让两名战士用缰绳把马分别连在他和桑杰扎布的马后,由他和桑杰扎布一人抓住一个战士的一条胳膊下了河。
黑夜中,看不清河水和河岸的颜色,只听见滔滔的西辽河水撞击河岸时发出的“哗哗”声。当他们将身子浸到河水里,立时觉得全身的每一块骨头乃至五脏六腑都扎进了针堆里,真是刺骨的冰冷啊。幸亏杨成龙和桑杰扎布都是好水性,甚至连马都不用下,跃马过河也就是了。他们担心的是这两个战士不会水,骑在马上顺了大流就糟了,还是捡稳妥的法子牵着他们过河吧。
在漠北地区,这其中也有个说道,那就是一定是水性好的抓住水性差的胳膞,否则水性差的在着急忙乱时容易把水性好的也摁进水里。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杨成龙和桑杰扎布带着两个战士顺利地游到了西辽河北岸的河坎下。此时,他们的牙齿都冻得发出“咯咯”的颤抖声,赶紧擦干了身体,穿好了衣服,暖和多了。
杨成龙走到桑杰扎布跟前,低声问道:“接头暗语都记住了?”黑夜中,桑杰扎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放心,记住了。”然后,他跨上黑豹马,领着黄虎,向着梅林地方向驰去。
桑杰扎布的马快,一个多时辰就进了梅林地村子。他怕骑马奔跑的动静太大,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尽量不发出声响。到了自家的院子前,他把门闩扭开,进了院子,将黑豹马拴好,拍了黄虎脑门一下,黄虎一声不吭地趴在了马旁边。桑杰扎布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西屋的窗子下,用手指轻轻地弹弹窗棂,小声说:“阿爸、阿妈,我,桑杰扎布。”立时,屋里传来了老旺其嘎梅林的咳嗽声和大夫人的唠叨声:“这孩子,这黑灯瞎火的是咋回来的。”老旺其嘎压低声音说:“你快给我闭嘴吧,别点灯,办事忒欠考虑。”然后是老两口子下地趿拉上鞋和开门声。
大夫人一把抓住桑杰扎布的一只胳膊说:“我的儿啊,你咋才回来呀,你受苦啦。”老旺其嘎忙把屋门关上再将门闩插上,这才转身拍了一下桑杰扎布的肩膀轻声说了句:“桑杰扎布好样的,不亏是我旺其嘎的儿子!”两位老人簇拥着桑杰扎布进了里屋。正睡在炕上的小阿尔斯楞也醒了,坐起了身子。他还没等看清来的人,那毛呼呼的嘴巴就已经拱到了他的小脸上,亲了他一口。这个小男孩儿有些害羞了,嘿嘿地笑着,本能地将身子仰倒在身后推起的被子上。
这时,乌日娜也从东屋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大夫人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乌日娜每天在王爷府住,给诺音高娃格格办事儿。今儿个好像知道她哥哥回来似的,多少天不回来今儿个也回来了。”乌日娜的手中端着一碗酒,小声说:“阿哥回来啦,阿哥都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吧?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阿哥,我敬你一碗酒,喝吧。”桑杰扎布一听这话,先打了一个愣,但随即心里一阵激动,好像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他立刻端过酒碗,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桑杰扎布用手抺一把嘴巴轻声说:“春色难留,酒杯常浅。更旧恨、新愁相间。小妹你长大了!”哥哥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乌日娜,但他觉得妹妹长高了,长大了,再也不是早先那个拖着鼻涕缠着他的小丫头了。
老旺其嘎和大夫人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这对兄妹刚一见面就是又敬酒又对诗的,真的看糊涂了,只能傻子似的站在一边,没法儿搭话也没法儿插话。
这对老公母俩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啊!
他们哪里知道,乌日娜引用的正是宋代晏几道的词《木兰花》中的一句,正是“猎狐行动”接头暗语的上句,而桑杰扎布对的是宋代诗人辛弃疾的词《锦帐春》中的一句,是接头暗语的下句。
暗语对上了,桑杰扎布这才转过头来,跟大夫人说:“有吃的东西给我拾掇点儿,山上还有几个人,我跟乌日娜说几句话马上就走。”说完,他和乌日娜去了东屋。大夫人听儿子这么一说,不知咋办好了,着急地跟老旺其嘎说:“这又点不了火,咋刚进屋屁股都没挨炕上就要走呀,连句亲热话都还没跟我说。”老旺其嘎还是压着嗓子说:“老婆子,一到真章时你就找不着四至了!你把炒米、牛肉干拾掇点儿不就得了嘛!”大夫人一拍脑袋说了句:“可也是,我这脑袋是越来越不中啦,看着儿子回来一高兴就啥也找不上去了。”说完就赶忙去收拾了。
没抽一袋烟的工夫,桑杰扎布和乌日娜从东屋里出来了。大夫人也把一鹿皮口袋的吃食准备好了,交给了儿子。桑杰扎布又小声说:“阿爸、阿妈,我走了,等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再回来侍候你们。再有件事儿,让小阿尔斯楞去他姥姥那里待些天吧,他姥姥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老旺其嘎说:“唉,你说的是,明儿个我就送他去。”
老旺其嘎把大夫人和乌日娜拦在屋里,他一个人把桑杰扎布送出大门,又送了一程,直到儿子骑上马,消失在黑夜中,这才扭身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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